水土不服与疫情反复，全球民宿巨头撤出中国

发布日期：2024-09-19 19:13

来源类型：新浪科技 | 作者：杨慧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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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视觉中国/图）

2022年5月24日，Airbnb（爱彼迎）官网发布致中国用户的一封信，宣告最新业务调整：“爱彼迎中国将固本培元，全面服务于出境游业务，同时于2022年7月30日起，暂停支持境内游房源、体验及相关预订。”

爱彼迎是全球最大的民宿预订平台之一，2016年正式进入中国大陆地区市场，至今已经拥有近15万套房源和体验业务。此次调整后，将仅保留出境游业务，中国游客出境预订民宿不受影响。

公司文件显示，爱彼迎在亚太地区2021年的营业收入为4.287亿美元，约占当年营业总收入的7.1%，其中并未列举中国区的运营情况。此前英国《泰晤士报》有报道称，近年来，中国区约占爱彼迎业务的1%。

对于缘何关闭境内游业务，爱彼迎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，以公司对此事的声明为准。爱彼迎官网写道：“自2016年爱彼迎立足中国市场以来，出境游业务就始终是爱彼迎中国长足发展的内核”，“新冠疫情的持续反复打乱了旅游业原本的发展步伐，也弱化了我们境内游业务与出境游业务的协同效应，境内游业务相应地面临高成本等运营挑战”。

多位民宿业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他们对爱彼迎撤出国内市场并不惊讶。原因大致有几个：从美国起家的民宿模式在中国的本地市场水土不服；本土平台途家、美团等强力的市场推广，民宿业形成激烈竞争；再加上三年的疫情影响，此时撤出，也是一种选择。

爱彼迎在中国的这些年，恰是国内民宿市场迅速发展、激烈竞争并走向合规化的时期。被称为中国版Airbnb的国内平台途家、木鸟、小猪、美团得到飞速发展。

盘活空置房，早期野蛮生长

2015年，Airbnb进入中国市场，当时已有途家、木鸟等本土运营商，它们大多是受Airbnb的启发，于2011-2012年间创办。2017年，Airbnb起了中文名“爱彼迎”，寓意“让爱彼此相迎”。

爱彼迎当时提出的理念是“让游客在旅行时可以像当地人一样生活”，这是有别于传统旅业的一种选择，令人耳目一新。

广州的民宿主蔡文芳非常认同这一概念。她不喜欢酒店冷冰冰的交流，更愿意和别人分享，“我更希望别人喜欢我这个房子，喜欢这个房子的人会觉得价格也不错”。

2018年，孩子上大学以后，夫妻俩将闲置的房子重新设计装修，打造成极具个人特色的小型民宿，在爱彼迎上线了。

在云南香格里拉古城，沈璐经营着8间客房的小型民宿。2019年，在香格里拉待了一段时间后，沈璐决定在这里定居，周围是雪山、草原和寺庙，氛围适合寻找自我。“氛围感”也是她认为爱彼迎跟其他民宿平台的区别。沈璐还喜欢爱彼迎上对房东的介绍，像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。

民宿主对爱彼迎的印象多为：界面干净整洁，有设计感。平台在运营中几乎隐身，一年仅几次沟通。

曾在携程工作的住宿行业从业者李林，则认为爱彼迎进入国内前后，民宿大热的原因还在于国内有大量的闲置房。出于盘活闲置房的考虑，许多人开始做民宿。

西南财经大学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于2018年发布的报告显示，2017年中国城镇地区住房空置率是21.4%（国际警戒线是10%），商品房空置数量和其它住房空置数量相加，2018年中国整体的空置房屋数量可能不低于1.3亿套。

海南省三亚市是空置房分享的典型案例。三亚作为旅游目的地城市，房产结构并非以刚需为主，到旅游淡季时，人流下降严重。因此早在2000年前后就开始出现“旅业式出租屋”形式。这类旅租房属无证经营，对入住人员不做登记，处于灰色地带。

“政府在加强监管，但是市场就在野蛮生长。”三亚市旅游民宿协会会长高力说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至2016年，海南省公安厅针对这类情况作了调研，接受了“旅业式出租”概念，将旅租房纳入监管。有别于出租半年以上的长租形式，旅业式出租属于日租、短租。

高力认为，爱彼迎“分享早餐和沙发床”的概念其实也属于这一类民宿，现在也叫“城市民宿”。但这类民宿长久以来都在国内处于“擦边球”状态，没有相应的消防管理标准，无法和酒店一样获得特种行业许可证。

合规化管理

民宿在国内野蛮生长一段时间后，乡村民宿借助“乡村振兴”政策得到支持，率先发展起来。

据李林了解，国内中高端民宿主要集中在云南丽江、大理及浙江莫干山地区，这些是具有代表性的、依托旅游景区的产品。但中国还有很多城市周边类似农家乐的民宿产品。

广东省旅游协会民宿分会副会长戚兴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2017年乡村振兴政策提出后，历经两年酝酿，广东出现不少民宿产品。更为明显的标志是，各个地级市陆续成立民宿协会行业机构。

在此之前，广州周边的民宿产品较多为农家乐类型，条件相对差，档次也较低。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，乡村的供水、供电以及停车场等基建都得到很好的提升，目前已经有了精品民宿品牌，“在装修档次、服务标准上，跟四五星级的酒店还是有得一比的”。

更为重要的是，民宿产品有了明确的身份。2019年，广东省颁布了《广东省民宿管理暂行办法》（以下简称“办法”），对民宿的规模、消防管理等做了明确的要求。戚兴华说，在这个办法出台前，民宿没有专门的登记备案体系，它既不能达到酒店标准，无法获得特种行业的许可证，但到底是什么产品，也未得到官方明确。“就是我装修好房间，和平台协商好，就直接挂出去经营的”。

戚兴华分析，乡村民宿是乡村振兴特别容易切入且富有成效的产品，各地做得不少，“它既然做得多，就需要一种制度框架把它管理起来，如何界定它，如何考核它”。

实际上，广东并非出台民宿管理办法的先行者，在此之前，浙江、四川等省份做得更早一些。早在2017年，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发布民宿行业的“国标”《旅游民宿基本要求与评价》，并于2019年发布了新版。

在新冠疫情前，多个省市民宿或早或晚地完成了合规进程。但相对而言，租赁住宅小区、公寓楼的“城市民宿”仍处于灰色地带。

城市民宿的房源涉及小区安全管理，对其他邻居的影响等，政府部门一直未将其列入民宿标准管理，而是作为日租房、月租房的短期租赁进行管理。比如在身份录入登记时，城市民宿不能像酒店一样直接对接入公安系统。

对于城市民宿，不同地区采取不同做法。海南的民宿从业者陶铭曾关注过不同地区对城市民宿的管理举措，如在成都，管理方式是既不打压，也不认定支持；厦门则在2021年管得特别严。海南省曾尝试对标“网约车”，采取“网约房”的概念进行管理，但因为阻碍太多未能持续推行，“旅租房”的牌照也暂停发放。

2020年12月24日，北京出台对城市民宿行业的“最严监管”，对该市短租住房按区域实行差异化管理，首都功能核心区内禁止经营短租住房。

到了2021年9月，北京该规定进入落实阶段。多家民宿预订平台下架了北京地区的民宿房源，城市民宿想要恢复上线，需要上传物业和本栋楼内其他业主书面同意材料等6个证件。

高力认为，爱彼迎房源更多集中于北上广一线城市，可能会受到这类管理的影响。

2019年7月，北京地铁里的爱彼迎广告。 （视觉中国/图）

水土不服

2017年至2020年间，也是诸多资本进入民宿市场的时期，各个民宿短租平台竞争趋于激烈。

宿宿网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共同发布的《中国旅游民宿发展报告（2019）》显示，2019年中国民宿市场营业收入同比增长38.92%，达到209.4亿元；民宿规模数量逐步扩大，达到16.98万家，房源总量超过160万间，民宿在住宿市场的占比提升到24.77%。

不少业内人士认为爱彼迎于美国起家，在中国遭遇“水土不服”。

这种水土不服体现在诸多细节上。陶铭2019年5月在三亚创立景咖美宿连锁品牌，主要做民宿的托管服务。他认为爱彼迎平台更注重对两三间房这类小型民宿主的服务；而携程等国内平台则更了解国内商业市场，注重效率，“（民宿主）做得越大，越能获得流量、补贴支持”。

起初刚创立民宿品牌时，陶铭用得最多的为爱彼迎，50%左右的订单来自这个平台。但当托管的民宿超过100套以后，他觉得爱彼迎带来的客流量不足，转而使用携程等其他平台。

陶铭还注意到的一个细节是，有些民宿主在上架产品时，在爱彼迎的定价会高于其他平台，“也有客人愿意支付（差价）的，但更多人会看性价比”。陶铭感觉，爱彼迎对此一直没有限制，直到近一两年才做限制。

此外，李林认为，这个还涉及国内外的沟通习惯的差异。国外的酒店沟通模式以邮件为主，他们对回复的及时性不高，两三天左右回复。但中国人是重服务的，“服务必须很快，立即解决，企业本身有客服中心”。

在与民宿主的沟通上，携程、美团这些平台都会有对接的客户经理，“你有什么事情，可以直接联系他，他们也会向你推一些运营策略”，沈璐认为这些平台更注重流量、评分。而爱彼迎对房东的管理基本是“散养型”，在平台填好房源信息即可。

“互不打扰。”大理的民宿店主刘晓羽说，爱彼迎一般不会打扰房东，也不会打电话推广告，活动也非常简单。他还注意到爱彼迎的客服语气不官方、很亲切，“如果你把我们房东看作一个小主人，那爱彼迎整个平台就是个大主人”。

许多时候，刘晓羽会接到美团等平台的电话，询问他是否要加入某个优惠活动，“让人眼花缭乱，有时候最终是什么价格都算不准确，因为（优惠）叠加太多了”。

爱彼迎退出中国市场的消息刚传来，刘晓羽就接到了美团、途家平台的消息，表达他们对爱彼迎撤出的遗憾。刘晓羽不大喜欢这种“关心”，认为这是借机宣传。

当然，这种落地的推销也会在获客量上有所回报。蔡文芳家人曾管理一家丽江的民宿，在爱彼迎上几乎没有订单，改用携程后基本能做到每日满房。

疫情冲击下的意外发展

新冠疫情对民宿的影响是反复的。2020年春节期间，对民宿的打击较大，但武汉疫情过去后，民宿业较酒店业更快恢复了。

高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中间也有势头特别好的时候。2020年5月至2021年8月，三亚的城市民宿和乡村民宿都迅猛发展，甚至发展出一批民宿集群。

在香格里拉，沈璐自2021年3月开始就特别忙，直到8月份南京疫情影响，游客数量大减。2022年的数据则比较惨淡，来香格里拉的游客量可能不及2021年同期的三分之一。

高力说，民宿基本是小微企业，抗风险能力、融资能力都比较差，在银行贷款时，也没有能够抵押的东西，能获得的支持很少。一旦疫情影响，一般支撑不了太久。

“广州市区内我认识的有十来家民宿，在今年只剩下一家了。”戚兴华分析，城市内的民宿主要面向省外游客，疫情影响下，跨省游客几乎全无，而市区内的民宿本身运营成本更高，长期疫情影响自然是支持不住的。

倒是乡村民宿在三年中得到很好发展。戚兴华说，广东民宿不是景区型民宿，而是依托都市做的周边民宿产品。疫情影响下，远程出游转为周边游，因此本地市场冲击不大。这两三年乡村民宿整体保持着发展势头。

2020年10月中旬，作为国内民宿业头部平台，途家发布数据，称其平台上国内民宿房源总量已突破230万间，乡村民宿交易量增势迅猛，乡村民宿平台交易量占比从2019年的24%提升到2020年的41%。

途家平台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疫情影响下，跨省游受到限制，近郊游和更宽松的扶持政策都有利于乡村民宿的发展，乡村民宿是疫情后增速最快的一个市场。

以2022年即将到来的端午小长假的途家数据为例，省内本地民宿订单量占比在九成以上。在途家平台上，帐篷营地、亲子民宿、乡村民宿等能提供全家游玩项目的民宿比较受欢迎。

此外，民宿市场需求从“观光型”转向“度假型”消费，城市“周边游”的兴起，带动了一批优质的“乡村民宿+当地特色体验”的产品。这类“民宿+”模式，现在是被看好的“蓝海”市场。

陶铭分析，爱彼迎退出对国内民宿市场影响不大，“有太多可替代的平台”。途家在5月24日宣布开通绿色审核通道，帮助爱彼迎中国大陆地区的房东在途家平台上线。在24日上午，途家上房咨询就增加了一倍。

只是对于此前将爱彼迎作为唯一平台的小型民宿主，损失仍然较大。

刘晓羽的订单近九成在爱彼迎。面对现状，他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。“今天我可能需要写小红书第一篇笔记了，抖音这两天就在直播，不管是下雨刮风都去外面直播。”

（文中李林、刘晓羽、沈璐为化名）

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思雨 邹露